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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四世同堂：第三部饥馑（老舍作品集03）》 作家：老舍

一

恰恰丁约翰在家。要否则，冠晓荷和高第就得在大槐树底下过夜。

晓荷，盖着一床褥子与高第的大衣，正睡得香甜，日本东谈主又转头了。

“醒醒，爸！他们又来了！”高第柔声的叫。

“谁？”晓荷困眼迷糊的问。

“日本东谈主！”

晓荷一下子跳下床来，飞速披上大衣。“好！好得很！”他少量也不困了。日本东谈主来到，他见到了光明。他忙着用手指拢了拢头发，抠了抠眼角；然后，似笑非笑，而比笑与非笑都更好看的，迎着日本东谈主走。他以为凭这点体面与客气，只需片言只字便能把日本东谈主劝服，而拿回他的一切东西来。他信服唯有日本东谈主是天底下最讲原理的，而且是最可爱他的。

见到他们，（三个：一个便衣，两个宪兵）晓荷把脸上的笑意一直运载到脚趾头尖上，全身像刚发青的春柳似的，象征的给他们鞠躬。

便衣指了指门。晓荷笑着想了想。没能想显然，他畴前看了看门，以为屋门必有什么间隙，惹起日本东谈主的起火。看不外出上有什么不合，他立在那处不住的眨巴眼；眼皮一动便增多少量笑意，像刚睡醒就失笑的乖娃娃似的。

便衣看他不动，向宪兵们一努嘴。一边一个，两个宪兵夹住他，往外拖。他依然很乖，脚不着地的跟着他们往外飞舞。到了街门，他们把他扔出去；他的笑貌碰在地上。

高第早已跑了出来，背倚影壁立着呢。

疏忽的爬起来，他看见了犬子：“怎回事？若何啦？高第！”

“抄家！连一张床也拿不出来了！”高第想哭，然而硬把泪截住。“想看法！想看法！我们上哪儿去！”

晓荷不再笑，可也没至极的错愕：“不会！不会！东瀛东谈主对我们弗成那么狠心！”

“日本东谈主是你什么？会不狠心！”高第搓入辖下手问。假若不是几千年的礼教摒弃着她，她真想打他几个嘴巴！

“等一等，等着瞧！等他们出来，我们再进去！我没得罪状东瀛东谈主，他们不会对我冷凌弃乖谬！”

高第躲开了他，去立在槐树底下。

晓荷必恭必敬的朝家门立着。等了半个多钟头，日本东谈主从内部走出来。便衣拿入辖下手电筒，宪兵借着那点光亮，给街门上贴了封条。

晓荷的心仿佛住手了率先。然而，像最有训诲的演员，能抱着病把戏演到完场，他还向三个东谈主的背影深深的鞠了躬。鞠完躬，他似乎已疲精竭力，一下子坐在台阶上，手捧着脸哭起来。他的历史，文化，财产，享受，玄学，诞妄，看法，好像忽然都走到至极。

高第轻轻的走过来：“想看法！哭有什么用？”

“我完啦！完啦！”他说不下去了，因为心中太痛楚。使劲横了一下心，才又找到他的声息：“我去汇报，汇报！”他猛的立起来。“那三个必不是竟然东瀛东谈主，冒充！冒充！真东瀛东谈主决不会办这样的事！我去汇报！”

“你混蛋！”高第向来莫得曲直过父亲，当今她实在摒弃不住我方了。“日本东谈主抄了你的家，你若何还念叨他们呢？难谈这个封条能是假的？如若假的，你把它撕下来！”她的喉中噎了一下，说不上话来。使劲嗽了几下，她才又说：“上哪儿去？弗成在这儿冻今夜！”

晓荷想不出主意。因东谈主成事的东谈主禁不住摇风暴雨。

高第去叫祁家的门。

祁家的大小，因天寒，莫得煤，都已睡下。韵梅听见拍门，不由的打了个冷战。瑞宣也听见了，速即要往起爬。“不是又拿东谈主呀？”韵梅拦住了他，而我方披衣下了床。她轻轻的往外走；走到街门，她想从门缝先往外望望。然而，天黑，她看不见任何东西；大着胆，她柔声问了声：“谁？”

“我，高第，开开门！”高第的声息也不大，然而十分的紧急。

韵梅开了门。高第没等门开利落便挤了进来，猛的收拢韵梅的手：“祁大嫂，我们遭了报！抄了家！”

韵梅与高第通盘哆嗦起来。

瑞宣不平稳，披着大衣赶了出来。“怎回事？怎回事？”他本想冷静，然而不由的有点错愕。

“苍老！抄了家！给我们想想看法！”高第的截堵住许久的泪落了下来。

瑞宣又问了几句，把事情大要的搞了了。他欢快维护高第，他晓得她是好东谈主。然而，为维护她，也就得维护冠晓荷；他徘徊起来。他的善心，无论有何等大，也不欢叫补救出卖钱默吟的，无耻的冠晓荷。

韵梅不欢叫给冠家作什么，不是出于狠心，而是怕受牵扯。在这年月，她晓得，敬终慎始是最紧要的事。

高第看出瑞宣配偶的徘徊，话中增多了央告的因素：“苍老！大嫂！帮我个忙，无须管别东谈主！冬寒时冷的，真教我在槐树底下冻今夜吗？”

瑞宣的心软起来，开动忘了晓荷，而想若何教高第有个行止。“大密斯，小文的房子不是还空着吗？问问丁约翰去！”

韵梅也忘了敬终慎始。“你我方去一回，他看得起你，不至于碰了钉子！好吗，真要在树底下蹲今夜，还高出！”

约翰恰恰在家。这扫数的院子是由他包租的，他给了瑞宣个好意思瞻念。“然而，房子里什么也莫得啊！”

“先强迫今夜再说吧！”瑞宣说。

韵梅给高第找来一条破被子。

人人都没清爽晓荷，除了丁约翰给了他两句：“日本东谈主跟英国东谈主不同，你老没弄了了。日本东谈主离散不认东谈主，英国东谈主总是一个劲儿。不信，你问问祁先生！”

晓荷没敢还言。然而，也并没谢忱瑞宣与约翰，因为他只懂得东谈主与东谈主之间的相互讹诈，而不懂得什么叫善心与友情。他以为他们的维护是一种投资：天然他今天丢失了一切，然而必能重整旗饱读，（只消东瀛东谈主老不离开北平！）再率先起来，是以他们才肯联结他。再说，大赤包不久，在他想，必会出狱；只消她一出来，她便能向东瀛东谈主索回一切。

坐着约翰给拿来的小板凳，腿上盖着祁家的破被子，晓荷感到阴凉，不幸，然而心中还没透顶失望。每一意料大赤包，他就减少少量悲不雅，也就不由得说出来：“高第，无须发愁！只消你姆妈一出来，什么都好办！”

“你若何知谈她不错出来？”高第莫得好气的问。

“你还能咒她耐久不出来？”

“我弗成咒她，然而我也知谈她都作了什么事！”

“什么事？难谈她给我们挣来财富，势力，酒饭，吵杂，都不合吗？”

高第不肯再跟他费话。

第二天，全巷子的东谈主都看见了冠家大门上的封条，也就都感到欢叫。人人都显然日本东谈主的霸道——放任汉奸坐法，尔后假充好东谈主把汉奸打理了；不但拿去他们刮来的土地，而且充公了他们原有的财产。天然如斯，人人，看见那封条，如故欢叫；只消他们不再看见冠家的东谈主，他们便应承烧一股高香！

他们没意料，晓荷会搬到六号院子去。不外，这点失望并没发展树痛恨与攻击；他们都是中国东谈主，谁也不好真谛去打死老虎。他们都一辞同轨的不再向晓荷打呼叫——这点冷情的冷淡，在他们想，也满够冠晓荷受的了！

然而瑞丰是个例外。他看，这是和冠家收复友好的好契机。他必须去跟晓荷聊天扯淡。而且，假若乘冠家正糟糕的时节去献殷勤，说不定不错把高第弄笔直。尽管高第不足招弟貌好意思，然而有个爱妻总比打王老五骗子儿强。这是他的契机，万不可失的契机。

“干什么去？老二！”瑞宣吃过早饭，见瑞丰匆急忙忙的往外走，这样问。

“望望冠先生去。”老二颇欢叫的回应。

“干吗？”

“干吗？嘁！苍老你不是还维护给他找住处吗？”

瑞宣在昨天夜里，就徘徊不定，是否应当帮这点忙。他最怕因善心而招出误会——像老二的这种误会。这种误会至少会使他获得不解曲直，不辨善恶的罪名。听到老二的话，他的脸速即变了情绪。险些是怒叱着，他告诉老二：“我不准你去！”

“若何？”老二也不带好气的问。

“不若何！我不准你去！”瑞宣不肯讲明什么，只这样怒火冲冲的喊。

天助配偶显然苍老的情意——他的善心是有分寸的，天然帮了冠家少量忙，而仍不肯与晓荷为友。她说了话：“听你哥哥的话，老二！”

瑞丰特别的不欢叫。扬着小干脸说：“好，好，我不去了还不行吗？哼！这儿莫得一丁点解放，我知谈！”说完，他气哼哼的走进屋里去。

瑞宣真欢快大吵大闹一顿，好出出心中的恶气，然而看了看姆妈，他把话都阻滞在心里。急忙的戴上帽子，他走了出去。

刚一外出，他遇上了冠晓荷！

晓荷向来不这样早起来；今天，因为屋中冷得要命，他只好早早的出来行径行径半僵了的腿。小羊圈的东谈主们广阔是起床很早的，他碰见了好几位邻居。他不知谈若何办好：对他们递个柔顺吗，难免有失身份；天然他咫尺的时运不太好，然而冠晓荷到底是冠晓荷，死了的骆驼总比驴大！如若不呼叫他们吧，似乎又有点别扭；他以为我方当今是“令郎落难”，理当受到人人的怜惜与劝慰；人人一定很爱听一听他的遇到，而他有对他们讲一讲的包袱。

然而人人谁也没呼叫他。他们只看他一眼，尔后把眼移到那张封条上去，尔后漠然的走畴前，好像他与封条是属于并吞类的东西。这使他特别的无言，而感到一个东谈主必须有房产，有财富，有势力，有日本东谈主作靠山，有像大赤包那样的配偶！莫得这些，你就是丧家之犬，人人不只不呼叫你，高了兴还许踢你两脚呢！意料这里，他动了气。他很想跑到日本宪兵营去，汇报全巷子的东谈主都“反动”，一下子把他们全送进监狱里去！

一眼看到瑞宣，他以为获得了发发悔怨的契机。闲居，他总以为瑞宣高慢，冷情，不和群儿；当今，他看瑞宣是比全巷子的男女老幼都更预防，因为瑞宣看出来死骆驼比驴大的真谛。

“瑞宣！”晓荷叫得亲切而萧条：“瑞宣！”他的脸上挂着三分笑意，七分忧惨，很私密的示意出既不透顶悲不雅，而又颇怜悯来。

瑞宣连点头也莫得点，昂扬的走开。一边走，一边他恨我方：为什么我方会把不打死老虎的真谛应用到冠晓荷的身上呢？晓荷不啻是狗，而是疯狗；疯狗落了水，谁都有包袱给它几砖头，把它打下去，打下去！

晓荷倒没若何愁肠，他海涵了瑞宣：“这并不是瑞宣敢对我摆老履历，而是英国府的干系！”正在这样自言自语的，高第半掩着门叫他：“你进来，爸！”

进到屋中，晓荷看了看四角齐空的房子，又看了看莫得梳妆洗脸的犬子，他干咽了几口。

“爸！你有主意莫得？”高第干脆的问。

“啊——”他想了一想：“我们银行里还有钱！看，”他由怀里掏出支票簿子来，“我老把这个宝贝簿子揣在怀里！哪时花钱，哪时刷刷的一写，便捷！你姆妈的那本，我可不知谈放在哪儿了！”

“日本东谈主抄了我们的家，还给我们留住钱？倒想得如意！”

“若何？若何？钱也抄了去？”晓荷着了急。“弗成！弗成！”

“你不铭记李空山的事？”

“嗯——”他答不出话来，头上忽然出了汗。

“不要再作梦！”

“我走，到银行望望去！”

“爸，你听着！我手里还有少量点钱。我去托李四爷先给我们买两张破床，跟一些破裂东西。我呢，飞速出去谋事。找到了事，我扶养你！可有通常，不准你再提日本东谈主，再想匡助日本东谈主；是这样，我速即出去谋事；不是这样，我走！”

“上哪儿？”

“哪儿不不错去？”

“你看你姆妈出不来了？”

“不知谈！”

“你去找什么事？”

“颖慧的就干！”

“我先上银行去，我们回头再策划好不好！”

“也好！”

晓荷没雇车，竟然也走到了银行。银行隔绝兑他的支票。

他生平第一次，走得这样快，险些是小跑着，跑回家来。

“如何？”高第问。

他说不出话来。他仿佛还是死了一泰半。他一个钱也莫得了——而且是被日本东谈主抢了去！

好久好久，他才张启齿：“高第，我们飞速去救你姆妈，莫得第二句话！她出来，我们还有看法；否则……”

“她要真出不来呢？”

“托东谈主，畅通，莫得不见效的！”

“又去托蓝东阳，胖菊子？”

晓荷的眼瞪圆。“不要管我！我有我的看法！”

高第没再说什么。她找到李四爷，托他给买些破旧的东西。然后，她我方到街上买了一个小瓦盆，一把沙壶，况兼打了一壶沸水，买了几个烧饼。

吃过了烧饼，喝了口沸水，晓荷到处去找他的狐一又狗友。这些一又友，有的根蒂隔绝见他，有的只对他扯几句淡。

连着十几天，他连大赤包的下降也没探问出来。他然而还不就义。他以为我方天然不行，招弟可一定有些看法。她在哪儿呢？他开动到处探问招弟的下降。招弟仿佛像一块石头千里入了大海。

晓荷莫得了看法，只好搭理高第：“你谋事去好啦！”

又过了几天，大赤包与招弟如故全无音讯，他特意想讨高第的可爱：“要这样下去呀，我想我得走，上重庆！”

“好！我跟你走！”

晓荷吓了一大跳，飞速改嘴：“可千万别到处这样胡扯去呀！好家伙，走不成，先掉了脑袋！我看哪，我如故修谈去好！白云不雅哪，碧云寺哪，我那么一住，天天吃点罗汉斋，烧烧香，思经，倒满好的！”

高第决定不再跟他多费话。她看显然，他已病入膏肓了；至死，他也如故这样败兴！她很想一横心，独自逃出北平去。但是她又不忍。莫得她，她想，他必会闹到有那么一天，连一条狗都不会向他摇摇尾巴。到他悲观失望的时刻，他还会找日本东谈主去；日本东谈主给他一个烧饼，他便肯平稳的作汉奸！不，她弗成走！她须养着他，看着他，四肢一个只会吃饭的废料那么养着他；废料总比汉奸好少量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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